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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提举行述 南宋 · 刘宰
出处:全宋文卷六八四八、《漫塘集》卷三三
新城令杨君恕既葬其父,泣涕谓某曰:「恕苫块残生,忍死以襄大事,既遂事矣,而铭文未勒,将无以发幽光,用悼痛于厥心,以有谒于子。子先公所厚,盍为我绪次之,将藉手以干当世之文人」。某辞不获,敬列其事于左。公讳樗年,字茂良,世居镇江之丹徒。曾祖京。祖智圆,赠从义郎。父子存,训武郎,以公贵赠中奉大夫。母卯氏,封太硕人。公生七岁能诗,十五精举子业。伯父文林公与一时名流孙公觌、邵公彪、孙公荩、苏公庠游,公以弱龄步趋其间,咸器重之,唱酬靡不与。时高庙称寿显仁皇太后,公以布衣进《蟠桃颂》,人服其藻丽。吴越钱氏故太师驸马都尉唐国公先葬于东霞山,实迩公居,钱氏之人稔公俊声,遂联姻,实少师泸州军节度使荣国公忱之曾孙女。既亲迎,少师奇之,曰:「是当为世用」。即奏官。初监行在草料场,代更入两浙运司幕。浙运事丛,为诸道最,多倚公裁决。海舶之至四明,运司应抽分,奉命而往者与吏为市,公家之利浸耗。公再被檄,正己以率下,岁入倍蓰。使者德公助,比三政皆以京秩荐。秩满,班见,改宣教郎、知常州武进县。未上,丁中奉公忧,丧死事生,率礼无违。淳熙乙未,京口大旱,钱公良臣以总饟奏计,得请浚湖,以寓荒政。时郡守沈公夐自将漕时赖公左右,钱公已熟公名,合辞请曰:「愿以役累公」。公迫于知己,且谓是役也利于乡,不敢以服为解,躬受比要,均其稍食,所全活饥民不可胜计,而湖之利迄今。役竟第功,公谢不受。除丧,知秀州华亭县。华亭赋重,加以岁饥,民不堪命,乃尽蠲赋入之无艺者,以私帑代输。县承提点刑狱司檄,系强盗十余,实平民,公得其情,即释之。吏请须报,公曰:「民以盗系,少稽则生理荡矣。吾宁以故纵违戾,毋宁使吾民之及此也」。境多黄雀,醢之以媚贵要,岁且百万。公至即严采捕之禁。其它如修学以养士,开河以利农,为梁以济涉,往往县计不足则以俸入继之。慈惠之政毕举,亦时厉威严以济其偏。逋逃之卒出没海滨,民被其扰,公得其尤者,断手以令,余悉奔散。戍期未尽一月,使者过听,摭细故论罢,邑人冤之。御史陈公贾、谏议大夫谢公谔交章讼其事,有旨擢通判扬州。时扬帅钱公之望,以地控要冲,见兵寡弱,警急非所恃,始置强勇一军。事竟而廪给未定,官吏往返饟台以十数,率不得要领。最后公往,定于一言。岁旱蝗,公亲督捕,蝗不为灾。瓜洲饟道所经,有闸一制河水之平,前此具文整葺,随即倾圮。公亲授规画,今犹适用。钱以办治闻,公有力焉,乃与部使者赵公师𢍰、陈公损之上公政于朝。既受代,以太硕人年高,重于去乡,家食者累年。当国者识其意,除知真州。真、润一水相望,千骑来迎,奉板舆以行,乡里荣之。淮民自议和以来狃于宽政,前守以内郡槩视,颇失其初。公至未浃日,一二罢行,切于利病,人人感悦。会太硕人之丧,民惜公去,走外台借留日以千计。服阕,除知台州,寻差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。居无何,除提举福建市舶。公锐于告老,罢复奉祀。先是恕已官新城,公就养甚适,间苦脾疾,忽命笔仿释氏作颂,末有「六尘不染本来无,撒手便行真自在」之句。恕虽惊,幸公神识不乱,犹冀复初。又十日果卒,实开禧纪元十月丙辰,享年七十有四,官终朝议大夫。葬用十有一月丙午,地实丹阳县经山松峰之西,钱夫人茔之左,遵治命也。公容貌魁梧,言动详雅,轻财重义,少长一致。三举礼部不中第,叹曰:「一命以上,皆足行志,宁以科目计耶」。遂弃举业不务。喜为诗,有清致。尤谨尺牍,无一语凡。好古书名画及它雅玩,愿售者争归之,酬之必过其直。或与己同好,亦乞与不靳。太硕人年益高,公色养益谨。岁遇诞日,宗亲乡党,远近毕会,冠盖塞闾里。太硕人好道家言,前一月即馔其徒,比诞日且千人。太硕人之丧,公垂七十,哀毁不废。杨氏族大,公以礼率之,旦望必具衣冠集公家,击鲜酾酒,长幼序坐,从容竟日。有急难者极力援之。乡邻有善子弟,厚为之礼,而惩其尤无良者,由是风俗知劝。四方士友款门求见靡不纳。纳者众而求者深,故亦有觖望而去者,公弗创艾,益招徕之,解衣推食,汲汲弗暇。处士陈君松年能诗有声,公一见哀其穷,予之资,授之馆,俾自旁县徙家,月廪给之,于今十有六年如一日。脩职郎、监南岳庙洪君烈贫甚,从公借宅以居,母丧未葬,忧不知所为。公问须钱几何,曰五万,公曰第无忧,于我乎取。迨日甫定,则五万钱在门矣。其哀士之穷如此。凡服役左右之人,一以诚待,不虞其欺。有乾没而去,去而复来,亦优容之,其宽厚殆不可及。钱夫人早世,继谢夫人,上蔡之裔,亦先卒,皆赠宜人。二子:思,某官;次恕也。公家居建宝经堂,储书万卷,择良师友与二子居。思先公亡。恕三请乡举,再仕皆有能名。二女,长适某人,次病废。孙男女四人,曰均、曰填、曰倅,皆幼,女未行。当世载文笔、都儒林多公旧交,恕又克世其家,必有论撰其美以诏不朽者。某乡里晚生,姑述所闻,以附先友记云。
东宫故事十首 其一 淳熙三年六月四日 南宋 · 周必大
出处:全宋文卷五一四四 创作地点:浙江省杭州市
《春秋左氏传》:鲁昭公二十年十二月,齐侯田于沛,招虞人以弓,不进,使人执之,辞曰:「昔我先君之田也,旃以招大夫,弓以招士,皮冠以招虞人。臣不见皮冠,故不敢进」。乃舍之。仲尼曰:「守道不如守官,君子韪之」。
某闻人君量才而授任,人臣量能而受职。既授任矣,必循名而责其实;既受职矣,必竭节以守其官。夫然后上无废事,下无充位,而国家之政修矣。昔者孔子之圣,其道固可以致主于尧、舜,措俗于成、康。然而为委吏则会计当而已,为乘田则牛羊茁壮长而已。盖以为吾之官在于是,能守其官则道行其中矣。推而上之,为大司寇权行相事,则首诛少正卯以惩乱政,请治陈氏之罪以明王法。未三月而粥羔豚者不饰价,男女行者别于涂,内焉道不拾遗,外焉齐归侵疆,兹非守官之效欤?由汉以来,上不能量才而授任,下不能量能而受职。英俊或沉于下僚,庸夫或窃于高位。故为有司则莫知出纳之吝,为守令则鲜著循良之称。居当言之地,缄默而不言;当可行之时,退避而莫行。方位卑禄薄,则曰「吾未能有所为也」,而莫之为;及位尊禄厚,则曰「吾不敢有所专也」,而莫肯为。呜呼!是曾虞人之不若也,国家何赖焉?虽然,人君正己以正朝廷,正朝廷以正百官,正百官以正万民,正万民以正四方。苟能探本反始以化天下,则虽虞人之贱犹将守其官而不失,况于士乎?况于大夫乎?
申左翼军正将贝旺乞推赏 南宋 · 真德秀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一六○、《西山文集》卷一五
證得贼徒已出福建界分,深入广东,当即移文知广州曾经略疾速措置收捕外,所有合陈请事件数内:
一、进勇副尉、左翼军第四将正将贝旺,元系淮西庐州强勇军,自嘉定十一年以后,随统制陈刚、统领于公辅、都统王辛、王鉴、夏友谅等在边垣,屡剿外寇,立到奇功,喝转官资。绍定元年,准枢密院劄子,从制置司保明,差充雄边军准备将。及汀、邵寇作,又随总辖王祖忠前来福建收捕,摧破贼巢,禽获渠魁。招捕司以其系出等立功人,先给今来资帖,又申明朝廷,得旨再转两资。今此料罗之战,旺以一船八十馀人而当贼之八船五百馀众,贼舟高大如山,旺船不及其半,而能手挽强弓,倡率诸卒,飞箭如雨,射杀贼两船几于净尽。某初据所申杀二百馀人,尚疑有所增饰,及将旺禽到贼首贼徒,聚通判职官当厅引问,贼徒皆言是日贼船两只,各有七八十人,皆为弓箭所毙,旺又跳过第三船,杀死二三十人,其中周旺一等五名皆是贼酋部领。某寻亲诣两狱,子细盘问,诸贼之词,一一如初,可见旺为人朴忠,所申非妄。窃见此贼在海洋行劫日久,所至官兵莫能禽戮,而贝旺率先用命,且剿且擒,身被重伤,几至殒命。兼證旺人才奇伟,武艺精熟,年齿尚壮,屡立战功,在今将佐之中实为难得。欲望朝廷特与超转官资,升加职任,以为用命剿贼者之劝。某證得贝旺元系进勇副尉,又得旨再转两资,覃恩合转两资,将下已系进武校尉。又旺准密院劄,充差准备将已经六年,后蒙淮西制置司升充正将,福建招捕司差帐前统领,今见充左翼军第四将正将,管干资历已深,又有劳效,如蒙朝廷推赏,即乞于进义校尉之上升转官资。兼本军见申殿前司及本州节制司,乞为备申朝廷,正赐劄下,补充正将。某亦已具申枢密院外,并乞检会,从申施行。
一、左翼军准备将吴宝久充裨校,谙晓军事,昨统制齐敏差拨军兵出海,悯其年老,欲令勿行,而宝毅然愿出死力。及料罗之战,贝旺一船为贼围掩,同行兵船无敢进者,独吴宝直前应援,手刃数贼,不幸重伤而死。一时官兵与贝旺同船有战死者,乃同陷患难,义不容已,而宝乃以小船策应,卒殒贼手,尤可嘉尚。本州已支犒钱会及为文以祭,赒恤其家,见行取会本军,如有子孙,即与刺充效用,及自馀战没官兵,亦等第优恤外,證得嘉定十一年本州捕获海寇,其时拨发官王大寿亦死于贼,某具申枢密院,继蒙指挥行下,王大寿赠保义郎。今来欲望朝廷證王大寿例,将吴宝特转一官,以为来者之劝。
按:六月二十九日,奉圣旨贝旺转承信郎,即与升充正将职事,吴宝特赠承节郎。
严州聚山堂记 南宋 · 杨万里
出处:全宋文卷五三四九、《诚斋集》卷七一 创作地点:浙江省杭州市
严陵郡圃新堂落成,命曰「聚山」,太守宗丞曹侯取予诗语也。堂之经始,治中张定叟谓予:「子盍赋之,盖侯志也」。诗既往,侯遂取以命堂,且徵予为记。初予官于朝,以母老丐补外,得符临漳。自龙山登舟,舟人忽捩柂回棹,望潮波之来而逆之,突而入焉,然后随波疾行,江山开明,四顾豁如,甚快于予心也。舟行之二日,自鸬鹚湾历胥口,则两山耦立而夹驰,中通一溪,小舟折旋其间,行若巷居,止若墙面,偪仄阨塞,使人闷闷。又一日宿乌石滩下,晓起而望,则溪之外有地,地之外有野,野之外有峰。峰之外山虽不若向之开明豁如者,然北山刺天,若倚画屏,南山隔水,若来众宾,玉泉若几研,而九峰若芝兰玉树也。于是予之快者复而闷闷者去矣。予以呼家僮未来,假馆于曹侯者期月。尝从侯散策郡圃,初登千峰之榭,予亦甚快。已而降自古堞,委蛇北东,至夫所谓正己堂者,筑高而趣之庳,宇敝而见之隘,闷然复如在鸬鹚湾胥口舟中时也。侯曰:「是中有佳处,我初得之,将因其材易其地以为新堂,子岂识之」?予未应,且行且顾。举武不百,至坏垣所,偶跂而望,则向之若倚画屏者倚乎此,若来众宾者宾乎此,若几研若芝兰玉树者毕集乎此。予欣然曰:「汉武帝不云乎:『公等安在,何相见之晚』?侯之所谓佳处者,此其是耶,非乎」?侯大笑曰:「得之矣」。堂成予行,因书其说。年月日记。
冬至前简陈正己李季允 南宋 · 项安世
五言律诗 押真韵
节物吹葭近,乡闾送篚频。
驩虞倾一市,憔悴独三人。
驿破风搜屋(自注:正己借居官亭。),船低月暗津(自注:季允泊舟西步。)。
吾亲于越外,日夜鬓毛新(自注:大人留滞(原误作带)江东。)。
送陈正己赴调(十月十五日) 南宋 · 项安世
七言律诗 押庚韵
一寸丹心百念更,满簪华发万人惊。
闲抛岁月供书册,长把饥寒为友生。
此事不轻身出处,诸公可念政和平。
昔藏名字依沅水,今逐帆樯觐汉京。
九日喜陈一之提刑至龙山 南宋 · 项安世
七言律诗 押灰韵
闻道西征使者来,满城风雨菊花开。
唤回乌帽千年梦,惊倒龙山百尺台。
病叟旧痾初去体,元戎新酝恰浮醅。
篱边更有休官令,人事天(原作大,据吴钞本改)机亦异哉(自注:宋帅新开府,陈正己新自沅江县令来归。)。
和陈正己九日公安道中韵 南宋 · 项安世
七言律诗 押麻韵
何处山无九日花,故人相遇即为家。
君方去著风前帽,我已寒如露后葭。
久闭柴门陶岁月,晚凭儿子送生涯。
眼看一树堂堂去,双鬓那能不早华。
拟送陈正己赴沅江令 南宋 · 项安世
押词韵第十五部
一餐我无门,五斗君有禄。
犹胜乞邻僧,何必嗔郡督。
江清芷无数,县静书可读。
素业传二雏,清风散群鹜。
于焉善藏刀,可以待沽椟。
所嗟吾过多,此去谁与告。
提携到尊豆,笑语惯僮仆。
隔日意犹凄,三秋间何酷。
书来想忆外,无使德音玉。
呈陈正己十四韵 南宋 · 项安世
押覃韵
相识十五年,未有今日谈。
沉沉千丈绠,窈窈太古潭。
灵关乍掣锁,宝藏初抽函。
为于万亿秭,出此一二三。
戢戢骑无数,津津饴正甘。
天驱远色冥,日堕西晖酣。
言归浣垢泽,少俟收炎惔。
凉风转右桷,好月来东庵。
听君十日语,饫我平生贪。
毫釐得细数,窾隙容周谙。
万象斗维北,八方车指南。
明明绳尺陈,皎皎星月参。
外物复何有,此欢诚可耽。
愿推轻财心,慷慨倾籯甔(自注:正己以轻财闻。)。
己酉拟上封事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三○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一二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五九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二一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二九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五四、《朱子奏议》卷二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
具位臣朱熹敢拜手稽首言曰:臣窃惟皇帝陛下有聪明睿智之资,有孝友温恭之德,有宽仁博爱之度,有神武不杀之威。养德春宫,垂二十年,一旦受命慈皇,亲传大宝,龙飞虎变,御极当天。凡在覆载之间,稍有血气之属,莫不延颈举踵,观德听风。而臣适逢斯时,首蒙趣召,且辱赐对,得近日月之光,感幸之深,其敢无说,以效愚忠之一二?盖臣闻古之圣贤穷理尽性,备道全德,其所施为虽无不中于义理,然犹未尝少有自足之心。是其平居所以操存省察而致其惩忿窒欲、迁善改过之功者,固无一念之间断。及其身之所履有大变革,则又必因是而有以大警动于其心焉,所以谨初始而重自新也。伊尹之告太甲曰:「今王嗣厥德,罔不在初」。又曰:「今嗣王新服厥命,惟新厥德」。召公之戒成王曰:「若生子,罔不在厥初生,自贻哲命。今天其命哲、命吉凶、命历年,知今我初服,肆惟王其疾敬德」。盖深以是而望于其君,其意亦已切矣。今者陛下自储贰而履至尊,由监抚而专听断,其为身之变革,孰有大于此者?则凡所以警动其心而谨始自新者,计已无所不用其极矣。而臣之愚犹窃有惧焉者,诚恐万分有一所以警动自新之目或未悉举,则衅孽之萌将有作于眇绵之间,出于防虑之外者。是以辄忘疏贱,而妄以平日私忧过计之所及者深为陛下筹之。则若讲学以正心,若脩身以齐家,若远便嬖以近忠直,若抑私恩以抗公道,若明义理以绝神奸,若择师傅以辅皇储,若精选任以明体统,若振纲纪以厉风俗,若节财用以固邦本,若脩政事以攘夷狄,凡是十者,皆陛下所当警动自新而不可一有阙焉者也。臣不胜犬马爱君忧国之诚,辄敢事为之说而昧死以献。谨条其事如左:
其一,所谓讲学以正心者。臣闻天下之事其本在于一人,而一人之身其主在于一心。故人主之心一正,则天下之事无有不正;人主之心一邪,则天下之事无有不邪。如表端而影直,源浊而流污,其理有必然者。是以古先哲王欲明其德于天下者,莫不壹以正心为本。然本心之善,其体至微,而利欲之攻不胜其众,尝试验之。一日之间,声色臭味,游衍驰驱,土木之华、货利之殖杂进于前,日新月盛,其间心体湛然,善端呈露之时,盖绝无而仅有也。苟非讲学之功有以开明其心,而不迷于是非邪正之所在,又必信其理之在我而不可以须臾离焉,则亦何以得此心之正,胜利欲之私,而应事物无穷之变乎?然所谓学,则又有邪正之别焉。味圣贤之言以求义理之当,察古今之变以验得失之几,而必反之身以践其实者,学之正也。涉猎记诵而以杂博相高,割裂装缀而以华靡相胜,反之身则无实,措之事则无当者,学之邪也。学之正而心有不正者鲜矣,学之邪而心有不邪者亦鲜矣。故讲学虽所以为正心之要,而学之邪正,其系于所行之得失而不可不审者又如此。《易》曰:「正其本,万事理。差之毫釐,缪以千里」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二,所谓脩身以齐家者。臣闻天下之本在国,国之本在家。故人主之家齐则天下无不治,人主之家不齐则未有能治其天下者也。是以三代之盛,圣贤之君能脩其政者莫不本于齐家。盖男正位乎外,女正位乎内而夫妇之别严者,家之齐也;妻齐体于上,妾接承于下而嫡庶之分定者,家之齐也;采有德、戒声色、近严敬、远技能者,家之齐也;内言不出,外言不入,苞苴不达,请谒不行者,家之齐也。然闺门之内,恩常掩义,是以虽以英雄之才,尚有困于酒色、溺于情爱而不能自克者。苟非正心脩身,动由礼义,使之有以服吾之德而畏吾之威,则亦何以正其宫壸,杜其请托,检其姻戚而防祸乱之萌哉?《书》曰:「牝鸡之晨,惟家之索」。《传》曰:「福之兴,莫不本乎室家;道之衰,莫不始乎梱内」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三,所谓远便嬖以近忠直者。臣闻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泥,不染而黑。故贾谊之言曰:「习与正人居之,不能无正,犹生长于齐之地,不能不齐言也。习与不正人居之,不能无不正,犹生长于楚之地,不能不楚言也」。是以古之圣贤欲脩身以治人者,必远便嬖以近忠直,盖君子小人如冰炭之不相容,薰莸之不相入。小人进则君子必退,君子亲则小人必疏,未有可以兼收并蓄而不相害者也。能审乎此以定取舍,则其见闻之益、薰陶之助,所以谨邪僻之防、安义理之习者自不能已,而其举措刑赏所以施于外者必无偏陂之失。一有不审,则不惟其妄行请托、窃弄威权有以害吾之政事,而其导谀薰染,使人不自知觉而与之俱化,则其害吾之本心正性又有不可胜言者。然而此辈其类不同,盖有本出下流,不知礼义而稍通文墨者,亦有服儒衣冠,叨窃科第,而实全无行检者。是皆国家之大贼,人主之大蜮。苟非心正身脩,有以灼见其情状如臭恶之可恶,则亦何以远之而来忠直之士、望德业之成乎?诸葛亮有言:「亲贤臣、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。亲小人、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颓也。先帝在时,每与臣论此事,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」。本朝大儒程颐在元祐间常进言于朝,以为人主当使一日之中亲贤士大夫之时多,亲宦官宫妾之时少,则可以涵养气质,薰陶德性,此皆切至之言也。然后主不能用亮之言,故卒以黄皓、陈祗而亡其国。元祐大臣亦不能白用颐说,故绍圣、元符之祸至今言之犹可哀痛。前事不远,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四,所谓抑私恩以抗公道者。臣闻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日月无私照,故王者奉三无私以劳于天下,则兼临博爱,廓然大公,而天下之人莫不心悦而诚服。傥于其间复以新旧而为亲疏,则其偏党之情、褊狭之度固已使人憪然有不服之心,而其好恶取舍又必不能中于义理,而甚则至于沮谋败国,妨德乱政,而其害有不可胜言者。盖左右厮役横加官赏,宫府寮属例得褒迁,固不问前例之是非,而或者又不问其有无,此固旧事之失而不可以不正。况今又有蚤怀奸心、预自凭结者,又将贪天之功以为己力,而不顾其仰累于圣德;妒贤嫉能,禦下蔽上,而不忧其有害于圣政也。苟不有以深抑私情,痛加屏绝,则何以明公道而服众心,革宿弊而防后患乎?唐太宗之责庞相寿曰:「我昔为王,为一府作主。今为天子,为四海作主。为四海作主,不可偏与一府恩泽。若复令尔重位,必使为善者皆不用心」。正为此也。又况有国家者,当存远虑,若汉高祖之戮丁公,我太祖之薄王溥,此其深识雄断,皆可以为后圣法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五,所谓明义理以绝神奸者。臣闻天有显道,厥类惟彰。作善者降之百祥,作不善者降之百殃。是以人之祸福,皆其自取,未有不为善而以谄祷得福者也,未有不为恶而以守正得祸者也。而况帝王之生,实受天命,以为郊庙社稷神人之主,苟能脩德行政,康济兆民,则灾害之去,何待于禳,福禄之来,何待于祷?如其反此,则获罪于天,人怨神怒,虽欲辟恶鬼以来贞人,亦无所益。又况先王制礼,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报本享亲,皆有常典,牲器时日,皆有常度,明有礼乐,幽有鬼神,一理贯通,初无间隔。苟礼之所不载,即神之所不享。是以祭非其鬼,即为淫祀。淫祀无福,经有明文,非固设此以禁之,乃其理之自然,不可得而易也。其或恍惚之间,如有影响,乃是心无所主,妄有忧疑,遂为巫祝妖人乘间投隙,以逞其奸欺。诳惑之术既行,则其为祸又将无所不至。古今以此坐致乱亡者,何可胜数?其监盖亦非远。苟非致精学问,以明性命之理,使此心洞然,无所疑惑,当有即有,当无即无,则亦何据以秉礼执法而绝妖妄之原乎?先王之政,执左道以乱政,假鬼神以疑众者,皆必诛而不以听,其虑深矣。然《传》有之:「明于天地之性者,不可惑以神怪;明于万物之情者,不可罔以非类」。则其为妄,盖亦不甚难察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六,所谓择师傅以辅皇储者。臣闻贾谊作《保傅传》,其言有曰:「天下之命系于太子,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。教得而左右正,则太子正,太子正而天下定矣」。此天下之至言,万世不可易之定论也。至论所以教谕之方,则必以孝仁礼义为本,而其条目之详,则至于容貌词气之微,衣服器用之细,纤悉曲折,皆有法度。一有过失,则史书之策,宰撤其膳,而又必有进善之旌、诽谤之木、敢谏之鼓,瞽诗史书,工诵箴谏,士传民语,必使至于化与心成,中道若性,而犹不敢怠焉。其选左右之法,则有三公之尊,有三少之亲,有道有充,有弼有丞。上之必得周公、太公、召公、史佚之流,乃胜其任,下之犹必取于孝弟博闻有道术者。不幸一有邪人厕乎其间,则必逐而去之。是以太子朝夕所与居处出入,左右前后,无非正人,而未尝见一恶行。此三代之君所以有道之长,至于累数百年而不失其天下也。当谊之时,固已病于此法之不备。然考孝昭之诏,则犹知诵习谊之所言而有以不忘乎先王之意。降而及于近世,则帝王所以教子之法益疏略矣。盖其所以教者不过记诵书札之工,而未尝开以仁孝礼义之习。至于容貌词气、衣服器用,则虽极于邪侈而未尝有以裁之也。寮属具员而无保傅之严,讲读备礼而无箴规之益,至于朝夕所与出入居处而亲密无间者,则不过宦官近习埽除趋走之流而已。夫以帝王之世,当传付之统,上有宗庙社稷之重,下有四海烝民之生,前有祖宗垂创之艰,后有子孙长久之计,而所以辅养之具疏略如此,是犹家有明月之珠、夜光之璧而委之衢路之侧、盗贼之冲也,岂不危哉?《诗》曰:「丰水有芑,武王岂不仕?贻厥孙谋,以燕翼子」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七,所谓精选任以明体统者。臣闻人主以论相为职,宰相以正君为职,二者各得其职,然后体统正而朝廷尊,天下之政必出于一,而无多门之弊。苟当论相者求其适己而不求其正己,取其可爱而不取其可畏,则人主失其职矣。当正君者不以献可替否为事,而以趋和承意为能,不以经世宰物为心,而以容身固宠为术,则宰相失其职矣。二者交失其职,是以体统不正,纲纪不立,而左右近习皆得以窃弄威权,卖官鬻狱,使政体日乱,国势日卑。虽有非常之祸伏于冥冥之中,而上恬下嬉,亦莫知以为虑者。是可不察其所以然者而反之,以汰其所已用而审其所将用者乎?选之以其能正己而可畏,则必有以得自重之士,而吾所以任之不得不重。任之既重,则彼得以尽其献可替否之志而行其经世宰物之心。而又公选天下直谅敢言之士,使为台谏给舍,以参其议论,使吾腹心耳目之寄常在于贤士大夫而不在于群小,陟罚臧否之柄常在于廊庙而不出于私门,如此而主威不立,国势不彊,纲维不举,刑政不清,民力不裕,军政不脩者,臣不信也。《书》曰:「成王畏相」。《语》曰:「和臣不忠」。且以唐太宗之聪明英特,号为身兼将相,然犹必使天下之事关由宰相,审熟便安,然后施行。盖谓理势之当然,有不可得而易者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八,所谓振纲纪以厉风俗者。臣闻四海之广,兆民至众,人各有意,欲行其私。而善为治者,乃能总摄而整齐之,使之各循其理而莫敢不如吾志之所欲者,则以先有纲纪以持之于上,而后有风俗以驱之于下也。何谓纲纪?辨贤否以定上下之分,核功罪以公赏罚之施也。何谓风俗?使人皆知善之可慕而必为,皆知不善之可羞而必去也。然纲纪之所以振,则以宰执秉持而不敢失,台谏补察而无所私,人主又以其大公至正之心恭己于上而照临之。是以贤者必上,不肖者必下,有功者必赏,有罪者必刑,而万事之统无所缺也。纲纪既振,则天下之人自将各自矜奋,更相劝勉以去恶而从善,盖不待黜陟刑赏一一加于其身,而礼义之风、廉耻之俗已丕变矣。惟至公之道不行于上,是以宰执台谏有不得人,黜陟刑赏多出私意,而天下之俗遂至于靡然不知名节行检之可贵,而唯阿谀软熟、奔竞交结之为务。一有端言正色于其间,则群讥众排,必使无所容于斯世而后已。此其形势,如将倾之屋,轮奂丹雘,虽未觉其有变于外,而材木之心已皆蠹朽腐烂而不可复支持矣。苟非断自圣志,洒濯其心而有以大警敕之,使小大之臣各举其职,以明黜陟,以信刑赏,则何以振已颓之纲纪而厉已坏之风俗乎?管子曰:「礼义廉耻,是谓四维。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」。贾谊尝为汉文诵之,而曰:「使管子而愚人也则可,使管子而少知治体,是岂可不为寒心也哉」?二子之言明白深切,非虚语者。惟圣明之留意焉,则天下幸甚!
其九,所谓节财用以固邦本者。臣闻先圣之言治国,而有节用爱人之说。盖国家财用皆出于民,如有不节而用度有阙,则横赋暴敛,必将有及于民者。虽有爱人之心,而民不被其泽矣。是以将爱人者必先节用,此不易之理也。国家承五季之弊,祖宗创业之初,日不暇给,未及大为经制,故其所以取于民者,比之前代已为过厚。重以熙丰变法,颇有增加,而建炎以来,地削兵多,权宜科须又复数倍,供输日久,民力已殚。而间者诸路上供多入内帑,是致户部经费不足,遂废祖宗破分之法,而上供岁额必取十分登足而后已。期限迫促,科责严峻,监司州县更相督迫,唯务自宽己责,何暇更察民情?捶挞号呼,有使人不忍闻者。而州县岁入多作上供起发,则又于额外巧作名色,寅缘刻剥,此民力之所以大穷也。计其所以至此,虽云多是赡军,然内自京师,外达郡邑,上自宫禁,下至胥徒,无名浮费,亦岂无可省者?窃计若能还内帑之入于版曹,复破分之法于诸路,然后大计中外冗费之可省者,悉从废罢,则亦岂不能少有所济?而又择将帅、核军籍、汰浮食、广屯田,因时制宜,大为分别,则供军不赀之费庶几亦可减节,而民力之宽于是始可议矣。此其事体至大,而纲目丛细,类非一言之可尽。今亦未暇尽为陛下言之,惟圣明留意其本如上八者而后图之,则天下幸甚!
答李诚父书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七六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二八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官常典卷七○○
副本垂示,极感不外之意。三复以还,伏念顷侍先生教诲,所论无非此事,感念畴昔,不胜悲叹。又喜家学有传,遂为世用,有以慰九原之思也。首章所论,乃古今不易之常道,而在今日尤为要切。然自世俗观之,不以为迂阔之常谈、道学之邪气者鲜矣。尊兄既发其端,此必已为彼等所恶。然吾所以告君之道,无以易此,则亦何顾于彼?但当守此一言,以为平生议论之本。他日论事,每每拈出此个话头,不论甚事,都从此话上推出去,则百病之根无所藏匿,而于人主所以反躬正事之几,亦约而易操矣。若把此话别为一事,而当世之弊又自各为一事,则内外精粗不相联属,而真不免乎迂阔之讥矣。切望勿忘此言,每见必须拈出,常令接续,无少间断,则久久自见效矣。恢复一事,以今事力固难妄动,然此意则不可忘。顷见先生亦常常说今日但当将「不共戴天」四字贴在额头上,不知有其他,是第一义。今观老兄所论,亦得此意。但当因此便陈内修政事之意,而稍指切今日宴安放倒之弊,乃为有力耳。至于分察职事,计亦默有所处。此则大要在于详审,勿徇偏词为善,而覆护善人,掩其疵疾之意,亦不可忘耳。又其大本则欲正人者必先正己,况欲正君,而可自有不正之累耶?此在高明处之,必已素定。既承下问,不容不尽耳。
答汪尚书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八○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○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一○一、一六九
蒙垂喻《语录》中可疑处,仰见高明择理之精,不胜叹服。如韩、富未尝同朝,王、韩拜相先后,如所考證,盖无疑矣。龟山之语,或是未尝深考,而所传闻不能无误。窃谓止以所考岁月注其下,以示传疑,如何?《书解》三段不类记录答问之言,按行状自有《书解》,恐即解中说也。共兜事《三经义辨》中亦云,若据经所记即驩兜之罪正坐此,《尧典》所记,皆为后事起本,反复详考,即自见矣。典刑两句绝类王氏,殊不可晓。细推其端,即道不可以在之一语自《庄子》中来,所以尤觉不粹。以此知异学决不可与圣学同年而语也明矣。龟山答胡迪功问中一段,「老子五千言以自然为宗,谓之不作可也」,熹亦疑此语。如《论语》老彭之说,只以《曾子问》中言礼数段證之,即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皆可见。盖老聃周之史官,掌国之典籍,三皇五帝之书,故能述古事而信好之。如五千言,亦或古有是语而老子传之,未可知也。盖《列子》所引黄帝书,即《老子》「谷神不死」章也,岂所谓三皇五帝之书?即龟山之意,却似习于见闻,不以庄老为非者,深所未喻也。帝舜申之之说,亦尝疑之。既而考其文,则此序乃三篇之序也。「皋陶矢厥谟」,即谓《皋陶谟》篇也。「禹成厥功」,即谓《大禹谟》篇也(陈九功之事,故曰成厥功也。)。申,重也。帝舜因皋陶陈九德而禹俞之,因复申命禹曰:「来,禹,汝亦昌言」。而禹遂陈《益稷》篇中之语,此一句序《益稷》篇也。以此读之,文意甚明,不烦生意。今曰不屈于法度之威,气象却殊浅近,信乎其非所以言舜也。谢、杨二先生事,顷见胡明仲家所记侯师圣之言有曰:「明道先生谓谢子虽少鲁,直是诚笃,理会事有不透,其颡有泚,其愤悱如此」。此语却与罗公所记暗合,恐与所谓玩物丧志者有不相害。盖世固有人聪明辨博而不敏于闻道者矣,惟其所趣不谬于道而志之不舍,是以卒有所闻。而其所闻必皆力行深造之所得,所以光明卓越,直指本原。姑以《语录》、《论语解》之属详考,即可知矣。如《语解》中论子路有闻一章,可见其用力处也。龟山却是天质粹美,得之平易,观其立言亦可见。妄论僭越,良犯不韪。然欲取正有道,不敢自隐其固陋耳。乞赐镌喻可否,幸甚幸甚。至于不居其圣等说,则又有所疑,亦不敢嘿,并以请教。不居其圣,若以为谦辞,即与得无所得不类。今龟山既云非谓谦而引此为比,则其意正合矣。上蔡于《语解》好古敏求章亦云「其言则不居,其意则不让」矣,亦此意也。形色即是天性,非离形色别有天性,故以色即是空明之。龟山又于《语解》屡空处云,「大而化之,则形色、天性无二致也,无物不空矣」,亦此意也。然恐此类皆是借彼以明此,非实以为此之理即彼之说也。所示王丈云天民、大人不可分,如大、圣、神之不可优劣。熹窃意此等向上地位与学者今日立身处大故悬绝,故难遥度。今且以诸先生之言求之,则圣、神固不可分(横渠曰:「圣不可知谓神。庄生谬妄,又谓有神人焉。」伊川曰:「神则圣而不可知,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。」),大与圣则不可不分(伊川曰:「大而化之,己与理一也。未化者,如操尺度量物,用之尚不免差。己化者,己即尺度,尺度即己。颜子大而未化,若化则达于孔子矣。」横渠曰:「大,可为也,化,不可为也,在熟之而已。《易》所谓穷神知化,乃养盛自致,非知力能强也。」又曰:「大人未化,未能有其大,化而后能有其大。」又曰:「大几圣矣,化则位乎天德矣。」)。更以言语气象揣度,则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语正己而物正者,亦不得不异。且如伊尹曰:「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?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?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」?又曰:「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,非予觉而谁也」?此可谓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矣,其于舜之「恭己正南面而已矣」如何哉?似此恐未可谓不可分也。但其分难见,如颜子之未达一间处,只是颜子自知耳。狂妄率尔,肆意及此,伏惟高明乐与人为善,必不罪而终教之,区区下情不胜至望。
答吕伯恭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九三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四、康熙《广信府志》卷三○、同治《铅山县志》卷二五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
自顷谋归,即无暇奉问,而辱书至三四,感慰不可言。近书报及饮食衣服已不须人,尤以为喜。吾道之衰,日以益甚,天意亦不应如此之恝然也。比日庚暑,伏惟尊候益轻健。熹一出两年,无补公私,而精神困弊,学业荒废,既往之悔,有不可言者。自去年秋冬灾伤之后,不能求去,以及今春,遂有江西之命。又俟代者,至闰月二十七日方得合符而归。初欲乘此一走长沙,自彼取道分宁,往还甚径。寻以女弟之讣,悲伤殊甚,谊不可以他适,遂罢前议。替后只走山南山北旬日,拜谒濂溪书堂而归。以四月十九日至家,虽幸息肩,又苦人事纷冗,老幼病患,未能有好况。然大概已是入清凉境界中矣。道中看《中庸》,觉得旧说有费力处,略加修订,稍觉胜前。计他书亦须如此。义理无穷,知识有限,求之言语之间,尚乃不能无差,况体之身、见诸事业哉?稍定,从头整顿一过,会须更略长进也。子静旧日规模终在,其论为学之病,多说如此即只是意见,如此即只是议论,如此即只是定本。熹因与说既是思索,即不容无意见;既是讲学,即不容无议论;统论为学规模,亦岂容无定本?但随人材质病痛而救药之,即不可有定本耳。渠却云正为多是邪意见、闲议论,故为学者之病。熹云如此即是自家呵叱亦过分了,须著「邪」字、「闲」字方始分明,不教人作禅会耳。又教人恐须先立定本,却就上面整顿,方始说得无定本底道理。今如此一概挥斥,其不为禅学者几希矣。渠虽唯唯,然终亦未竟穷也。来喻十分是当之说,岂所敢当?功夫未到,则乃是全不曾下功夫,不但未到而已也。子静之病,恐未必是看人不看理,自是渠合下有些禅底意思,又自主张太过,须说我不是禅,而诸生错会了,故其流至此。如所喻陈正己,亦其所诃,以为溺于禅者。熹未识之,不知其果然否也。大抵两头三绪,东出西没,无提撮处。从上圣贤,无此样辙。方拟湖南,欲归途过之,再与子细商订,偶复蹉跌,未知久远竟如何也。然其好处自不可掩覆,可敬服也。他时或约与俱诣见,相与剧论尤佳。俟寄书扣之,或是来春始可动也。敬夫遗文不曾誊得,俟旦夕略为整次写出,却并寄元本求是正也。詹体仁寄得新刻钦夫《论语》来,比旧本甚不干事。若天假之年,又应不止于此,令人益伤悼也。刘家事极感垂念。渠家为闲人来问者多,颇费应酬,又招怨怒,亦欲早闻定论也。塾子蒙招撝,令写《纲目》大字。渠懒甚,向令写一二年《大事记》及他文字一两篇,竟不写来,不知竟能为办此否耳。意绪本自不佳,见此等事,益令人叹惋,奈何奈何!子澄相聚月馀,意思尽好,直至湖口渡头,方分手也。闻浙中水潦疾疫,死者甚众,闻之令人酸鼻。诸公直是放得下,可叹服也。未即承教,引领驰情,切冀厚自爱重,以幸斯人。
答林峦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○六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九
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
伊川先生说「率性之谓道,通人物而言」,更以其说思之。「脩道之谓教」,二先生及侯氏说却如此,然恐不如吕、游、杨说。尤溪《集解》想已见之。
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。
伊川先生云:「涵养于未发之时则可,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」。宜更思之,检此段熟看。
「民鲜能久矣」与「甚矣,吾衰也久矣」之「久」同。
「久矣」之意得之。
夫妇之愚。
伊川先生论之已详。大抵自夫妇之所能知能行直至圣人天地所不能尽,皆是说「费」处,而所谓「隐」者不离于此也。
道不远人。
此段文义未通,又多用佛语,尤觉走作。且更熟玩其文义为佳。
正己而不求人则无怨。
凡读书,且虚心看此一处文义,令语意分明,趣味浃洽乃佳。切不可妄引他处言语来相杂,非惟不相似,且是乱了此中正意血脉也。
答冯作肃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一三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一、《考亭渊源录》卷一六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四七、一○一
敬义之说甚善,然居敬、穷理二者不可偏废,有所偏废则德孤而无所利矣。「动静仁智之体」,对下文「乐寿为仁智之效」而言,犹言其体段如此耳,非体用之谓也。学者求为仁智之事,亦只如上章居敬穷理之说,便是用力处。若欲动中求静,静中求动,却太支离,然亦无可求之理也。
以伊尹为天民,盖以其事言之。如耕莘应聘之事,即分明见得有此踪迹也。治亦进,乱亦进,是指五就汤、五就桀而言,乃是就汤之后,以汤之心为心,非不待可行而遽行之谓也。傅说是大贤,比伊尹须少贬,其见可而后行虽同,但所以行者或不及耳。周、孔又高,直是正己而物正之事,「可行而行」,亦有所不足道矣。
《二南》乃天子诸侯燕乐,用之乡人,用之邦国,所以风天下也。然随事自有正乐者,则兼及之(如燕礼自有《鹿鸣》等诗。),无正乐者,则专用之(如乡饮酒别无诗也。)。恐是如此,然亦未及考也。
可欲之善与继善之善同,有诸己之信与成之者性理虽一,而所施则异,当更深察之。
性情等说有已见叔京书者,但所与嵩卿论者,今议其得失于此。嵩卿云:「理即性也,不可言本」。此言得之(程子亦云性即理也,今见《遗书》二十二上。)。但其下分别感有内外,则有病。作肃非之,是也。作肃又云:「性者自然,理则必然而不可悖乱者」,此意亦近之(语亦有病。)。但下云「理不待性而后有,必因性而后著」,此则有大病。盖如此则以性与理为二也。下云「性者理之会」却好,「理者性之通」则又未然。盖理便是性之所有之理,性便是理之所会之地,而嵩卿失之于太无分别,作肃又失之于太分别,所以各人只说得一边也。作肃云:「情本于性,故与性为对。心则于斯二者有所知觉而能为之统御者也。未动而无以统之,则空寂而已;已动而无以统之,则放肆而已」。此数句却好,但必以不动为心,则又非矣。若心本不动,则孟子又何必四十而后不动心乎?须知未动为性,已动为情,心则贯乎动静而无不在焉,则知三者之说矣。《知言》曰:「性立天下之有,情效天下之动,心妙性情之德」,此言甚精密,与其他说话不同。试玩味之,则知所言之失矣。
答潘叔昌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三一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六
示谕汉唐初事,以两家论优劣则然,以三代之天吏言之,则其本领恐不但如此。若子房、孔明之所黾勉,亦正是渠欠阙处。吾辈正当以圣贤为师,取其是而监其非,不当以彼为准则也。今人只为不见天理本原,而有汲汲以就功名之心,故其议论见识往往卑陋,多方迁就,下梢头只是成就一个私意,更有甚好事?若必以为然,即程正叔宁可终身只作国子祭酒,却让他陈正己作宰相也。可怪可怪!
答吕子约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三三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七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二九○
时复思绎之义如何?长沙说中谓䌷绎其端绪,又何也?又时习专以「思绎」为训,又何也?
凡言学,多指讲论诵读言之,故以习为思绎。长沙说不记云何,䌷绎端绪亦苦无异义也。
学即行也,所谓「所以学者,将以行之也」,意必有在。
《中庸》言博学,又言笃行,则学与行自是两事。
说、乐之分如何?所谓说在心,政孟子「理义悦我心,犹刍豢悦我口」之意。但所谓乐主发散在外,朋友之乐盖亦实见其可乐,但此说为发舒耳。谓之主发散在外,愿明其说。
谓之发散在外,即是由中而出,但「乐」字之义主于发散在外而得名耳。
谢氏「时习、朋来、不愠」一章,意脉似与本章之旨不贯。所谓「不必同堂合席谓之朋」,则于朋来而乐之意似不切。所谓「知我者希则我贵」,既以知者希为贵,则亦与人不知而愠者相去只一间耳,非所谓不见是而无闷者也。
谢氏说多类此,大抵过于高远也。
孝弟为仁之本,程子、谢氏之旨如何?程子谓孝弟行于家而后仁爱及于物,盖以本立而道生也。谢氏谓知此心则知仁,盖以自是而仁可见。是固然也,却恐非为仁自孝弟始之意。
只当从程子说。近年论者多欲设为机械,以求知仁,其原盖出于谢氏。且若如其说,则其事亲从兄之际心亦不专于所事矣。
明道论孝弟本其所以生乃为仁之本,而又论守身守之本,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,乃诚孝也,推此可以知为仁之本。此意如何?
明道因论事亲,又推本守身之意,以明必如此,然后为能事其亲。乃所谓孝子成身之义。
「其为人也孝弟,自然和顺慈祥,岂复萌犯上之心?况于为逆理乱常之事乎」?此盖深言孝弟之为顺德而人道之根柢也。自是而积习著察,则为仁之道自然周溥充大。所谓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」,而非过情违道之小仁也。故曰「本立而道生」,而又赞之曰「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欤」。若夫仁民而推亲亲,固曰无本,然所谓仁民者,亦必有甚不仁者矣。
自仁民而推亲亲,本不足辨,然亦不必言必有甚不仁者。
巧令鲜仁,尹氏之说为完。程子直指为非仁,何也?详考程子辞意,盖直指修饰之为非仁,欲学者深知乎仁与不仁之分,故他有所未暇论也。昨领来喻,谓程子如此直截说破,恐是此意否?
程子固是直指修饰之为非仁,而圣人本意初亦不兼持养者而为言也。但圣人辞气舒缓,程子恐人不会,更向巧令中求其少有之仁,故如此直说破耳。
曾子之三省,忠信而已,而不及「传不习乎」一语,何也?前虽求教,谓已兼释之,今却未晓。
程子说「传不习乎」是不习而传与人,是亦欺人之事,故以忠信举三省。此句须更思之,与谢氏孰长?
入孝出弟、谨行信言、泛爱亲仁,盖为弟为子日用出入之实职。旷此而徒区区于文义章句间,抑末也。程子谓非为己之学,意盖如此。然必曰学文者,诚以未能著察,而品节等差、重轻缓急不得其宜,则或有所害。以此见周伯忱之说甚当。谢氏尽孝尽弟以及乎亲仁成己,至行有馀力,则以学文,则看得学文颇轻。而说得入孝出弟之类一节便做成德,似非本旨意。
修弟子之职,固所以为己,然博学于文以明义理之归,亦为己也。洪庆善说未有馀力而学文,则文灭其质;有馀力而不学文,则质胜而野。此意亦好。
「道千乘之国」,政与「道之以德」、「道之以政」之「道」同。「道」犹导也,与齐治之义别。「敬事而信」以下,或以为五者,或以为三者,当从何说?程子释此章谓「今之诸侯能如是,足以保其国矣」,非小乎此也,政以今之诸侯所以导其国者不能如是也。然否?
分别「道」、「齐」二字甚善。此章当为五事,然先后相因,不可相无,则亦一事而已。程子之言固非小此,盖以其略,故其言之若不足耳。
程子谓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,又谓仁是性也,孝弟是用也,因此得求仁之方,要须是从克己入。程子论季路、颜渊言志一段可见。盖喜怒好恶之偏,顷刻胡越霄壤之判,如何得气脉通贯,本末连属?每觉于至亲上尚有物我处多,况于他人乎。直须是由身至家,由家至外,检察消磨,渐渐融通,则庶乎仁矣。前辈谓公近仁,爱属仁,而《鲁论》所谓己欲立、达而立人、达人为仁之方,而孟子所谓「仁者如射,正己而发,发而不中,不怨胜己,反求诸己」,如此之类,皆是欲人之求仁当自克治己私而入。学者但当于此下手耳。向者所谓以万善之先名仁,诚不亲切。
论性则以仁为本,此只是泛说。论义理则性中只有仁义礼智,而孝弟本出于仁。论为仁之功夫,则孝弟是仁中之最紧切处,当务此以立本而仁道生也。来喻虽善,然非程子立言之本意也。
一心之谓诚,尽心之谓忠,其分如何?又谓忠,天道也,其与尽心之义同否?
一心之谓诚,专以体言。尽心之谓忠,是当体之用。忠,天道也,对恕推己而言,正指尽心之义。
答吕子约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三四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七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五五
自顷承书,有专介存问之约,日望其至。忽得郭希吕书,闻尝感疾不轻,甚以为虑。而无从附问,但切悬情。前日使至,忽领手书,未及发视,亟问来人,知已无他,忧疑顿释。既而细读,乃审向来疾證诚亦可畏。今幸平复,而又自能过意调摄,尤副所望。比日窃惟体候益佳健矣。但来书以为劳耗心力所致,而诸朋友书亦云读书过苦使然,不知是读何书?若是圣贤之遗言,无非存心养性之事,决不应反至生病,恐又只是太史公作祟耳。孟子言学问之道惟在求其放心,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里。今一向耽著文字,令此心全体都奔在册子上,更不知有己,便是个无知觉、不识痛痒之人。虽读得书,亦何益于吾事邪?况以子约平日气体不甚壮实,岂可直以耽书之故遂忘饥渴寒暑,使外邪客气得以乘吾之隙?是岂圣人谨疾、孝子守身之意哉!今既能以前事为戒,凡百应酬,计亦例加节啬。然区区之意于此犹不能忘言。更祝深以门户道学之传为念,幸甚幸甚!枉尺直寻,素未尝以此奉疑也。但见顷来议论一变,如山移河决,使学者震荡回挠,不问愚智,人人皆有趋时徇势、驰骛功名之心,令人忧惧,故不得不极言之。盖非独为子约惜,实为伯恭惜,又重为正献、荥阳诸公惜也。「汉唐本体,只是智力,就中有暗合处,故能长久」,如此言之,却无过当。但若讲得圣门学问分明,则此固无足言者。而王道正理未尝一日而可无者,亦不待引此然后为有徵也。设若接引下根,亦只须略与说破,仍是便须救拔得他跳出功利窠窟,方是圣贤立教本指。今乃深入其中,做造活计,不惟不能救得他人,乃并自己陷入其中而不能出,岂不误哉!陈正己书来,说得更是怕人。今录所答渠书去,幸一观。此尤可为叹息也。仁字之说,论之愈详,愈觉迷昧。然窃恐所谓「秖就发用之端而言,则无由见仁之本体」,只此一句,便是病根也。盖孟子论仁虽有恻隐人心之殊,程子于此亦有偏言专言之别,然若实于恻隐之偏言处识得此人心专言者,其全体便可见。今只为于此认得不真,故不能有以识其全体。乃欲广大其言,以想象而包笼之,不知言愈广大而意愈不亲切也。程子之言,惟谷种一条最为亲切,而非以公便为仁者,亦甚缜密。今乃反皆不认,而必以《易传》偏旁赞叹之言为直解字义,则不惟不识仁,亦错看了《易传》矣。克己复礼前说已得之,却是看得不子细,误答了。今承再喻,愈详密无疑矣。「浩然之气」一章,恐须先且虚心熟读《孟子》本文,未可遽杂他说。俟看得孟子本意分明,却取诸先生说之通者错综于其间,方为尽善。若合下便杂诸说混看,则下梢亦只得周旋人情,不成理会道理矣。近日经说多有此弊,盖已是看得本指不曾分明,又著一尊畏前辈,不敢违异之心,便觉左右顾瞻,动皆窒碍,只得曲意周旋,更不复敢著实理会义理是非、文意当否矣。夫尊畏前辈,谦逊长厚,岂非美事?然此处才有偏重,便成病痛,学者不可不知也。又「非义袭而取之」句内,亦未见外面寻义理之意,请更详之。横渠先生言观书有疑,当且濯去旧见,以来新意,此法最妙。凡言「易」者,多只是指蓍卦而言。蓍卦何尝有思有为?但只是扣著便应,无所不通,所以为神耳。非是别有至神在蓍卦之外也。曾子告孟敬子三句,不是说今日用功之法,乃言平日用功之效。如此看得,文义方通。来喻纠纷,殊不可晓也。「不知其仁」之说恐未安,且未论义理,只看文势,已自不通;若更以义理推之,尤见乖戾矣。盖知自是知,仁自是仁。孔门教人,先要学者知此道理,便就身上著实践履。到得全无私心,浑是天理处,方唤作仁。如子路诸人,正为未到此地,故夫子不以许之,非但欲其知之而已也。若谓未知者做得皆是,而未能察其理之所以然,则诸人者又恐未能所为皆是,固未暇责其察夫理之所以然也。
答程正思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四三
所示策甚佳,然词气之间亦觉尚欠平和处,岂有所不能平于中耶?陈正己之论,何足深辨?杲老尝说少时见张天觉,或告之曰:「蔡元长说相公极正当,只是少些机数」。张应之曰:「蔡京斫头破肚汉,我若有机数,却与你一般也。若待它说伊川用处不周,即伊川与你一般矣」。此可付一笑也。《通书》注说善恶分明作两节,何为尚疑无先善后恶之意耶?「性」字之说亦无可疑,然得贤者如此发明,亦有助也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○。又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文学典卷一五九、学行典卷九九。